里脊肉饼对我来说是一种美食,我从小学三年级吃到现在,从两块五毛钱吃到六块钱。
我所在的小学和我所在的初中在一条路上紧挨着,这条路叫文化路。起初,我不知道这条路为什么叫文化路,我觉得这条路是最没有文化的路。当我后来稍稍长大一点,独自游历我们县城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条路之所以叫文化路,就是因为人们希望这条路能有文化一点。在我的记忆里,那里经常拥着人,挤着车,拥挤着人踩人之后的叫骂,大车驱赶小车和行人的鸣笛。学校门前的小店里,员工们躲在里面抽着劣质的烟,说着恶俗的话,抄着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作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坏孩子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把人打的鼻青脸肿以后扬长而去。垃圾堆散发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夹杂着从不同饭馆里飘来的不三不四的味道和汽车的恶臭尾气在空气里肆意弥漫,小商小贩们乱七八糟的吆喝和烟熏火燎也让人感到窒息。里脊肉饼就是众多小摊小贩中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的买卖。
在小学三年级的一个早晨,我第一次看到那对中年夫妇。他俩红通着脸,微笑着站在一个装修精致的小车后面,小车上写着“里脊肉饼”的字样,画着里脊肉饼的模样。他俩的小摊十分安静,没有吆喝也没有烟熏火燎。那个男人时不时把女人的手从自己上衣兜里拿出来放到自己嘴边哈两口气再塞回自己上衣兜里,他俩紧闭双唇,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又时不时地哈出一口口白气。那时候我觉得他们俩很好玩。
旁边的老摊贩们的小车前面排着一列列长长短短的队伍,高高低低的员工吐出一口口白气,抖擞着身体。我向来是不合群的,这种不合群来源于我对弱者的伟大而卑鄙的同情心,我在小学三年级就有了这种伟大而卑鄙的心理。就像我会给乞丐一块钱一样,我走向了那个门可罗雀的小车前问:“一个多少钱?”
听到我的声音,那个男人死去的眼睛像复活了一样,他用那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嘴里吐出白气说:“两块五一个。”我把紧紧攥在手里的五块钱伸展开来递给了男人,男人找给我两块五毛钱的零钱。我看着夫妻俩开始忙活了,夫妻俩先是戴上手套,男人打了几次火直到把煤气炉打着,男人又把提前准备好的里脊肉放到油锅里炸,捞出后把饼放到油锅里炸。之后女人用刀不太熟练地把饼从中间切开,女人先把酱刷到饼里,再把青菜叶和炸好的肉塞到饼里,女人把做好的里脊肉饼放入纸袋子里以后又用一个塑料袋兜着递给了我,我刚接过去,就听见女人说:“那个……你要辣椒吗?”
我抬头看见女人双手在围裙上磨蹭,一脸羞愧的样子,我说:“我不吃辣椒。”
我躲到角落里拿起饼开始吃,一边吃一边看着那对夫妻,那个男人时不时把女人的手从自己上衣兜里拿出来放到自己嘴边哈两口气再塞回自己上衣兜里,他俩禁闭双唇时不时地咳嗽两声,时不时地哈出一口口白气。
我觉得里脊肉饼很好吃,就像几乎所有外酥里嫩的东西都好吃一样。但是好像其他同学都不太爱吃,他们成群结队地吃着他们认为的美食。后来,我成为他们家的常客,他们认识我,我一去他们就冲我笑,我也冲他们微笑。
在我五年级的时候,里脊肉饼涨到了三块钱一个,在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演变成了三块五毛钱一个大饼,三块钱一个小饼。在我们那里,这样价格的早餐算是比较昂贵的了,但是我还是痴迷于购买它,我觉得我买的不是早餐,我买的是我们之间的微笑。那份微笑使孤独的我在那条文化路上昂首挺胸。
后来,在我初二那一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这对夫妇。那段时间,我独自一人游历整个县城,希望发现他们的踪迹。最终我无功而返,但是对于整个县城的游历,我发觉了我们的文化路是多么的没有文化,就像这条路是多么的有钱。在那一年里,我痛苦地忍受着恶臭的空气,忍受着人踩人之后的叫骂,忍受着大车驱赶小车和行人的鸣笛,忍受着坏孩子抢走我的作业然后肆意践踏,忍受着他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地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拿走我仅有的几块钱之后扬长而去。
我再次看到里脊肉饼的小车是在初三刚开学不久的时候。我骑着车在不远处就看到了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摊车,我的双脚快速地蹬着脚踏板,气喘吁吁地在这个蓬头垢面的小车前面停了下来。
我大口喘着气,只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削瘦无比,面黄肌瘦,皱纹明显,眼窝深凹,头发稀疏,她仿佛在这一年里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她看到我的时候,她冲我微笑,于是我确定她就是这个小车的女主人。我调整了好长时间的面部肌肉才做出来了微笑的表情,我已经一年没有微笑了。
我僵硬地微笑着,结结巴巴地说:“要一个大的,不要辣椒。”
女人开始忙活,我咽了咽口水,问她:“叔呢?”
女人说:“死了。车祸死的。”
我躲到角落里拿起饼开始吃,我看到那个女人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花朵,在早晨微冷的风中凌乱不堪。
后来,一个大饼四块钱,一个小饼三块五毛钱。
等我上了高中并且住校以后,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小车和那个女人了,偶尔放假一次,我就会去文化路上去寻,但一直都没找到。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怎么样了。后来,我让弟弟上学的时候注意一个叫“里脊肉饼”的小车,叮嘱他如果见到的话,下一次通电话告诉我。可是弟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见过一个叫“里脊肉饼”的小车。
直到我离开家乡,来到开封上学,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小车和那个女人。我吃了她的“里脊肉饼”许多年,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联系方式,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直到一天晚上,下课之后,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在从学校到寝室的路上。当我走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四个字——“里脊肉饼”,我被这四个字吸引,像被这四个字勾了魂。
我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的确有一个小车,小车上写着“里脊肉饼”,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手法娴熟地忙活着。
我一步步走到那个小车前,面带微笑,声音颤抖着说:“阿姨,我要一个四块钱的。”
女人埋头忙活,嘴里说着:“我们这儿没有四块钱的,我们这儿大的六块,小的五块。”
我颤抖着声音说:“那要个六块钱的。”
那天晚上,我一边吃,一边泪流满面。
从那天以后,只要那个女人推着那个写着“里脊肉饼”的小车来到公寓门口,我都会买一个。如果吃过饭就买一个五块钱的,如果没有吃饭就买一个六块钱的。但是女人时来时不来的情况令我困惑不已。
一次,女人正在忙活的时候,我问她:“阿姨,你咋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啊?”
女人一边忙活,一边说:“我来啊,我基本上每天都来,只要不刮风下雨,我七点以前在后面那条街,七点左右来你们公寓门口。”
从那一天起,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我都会买一个或大或小的里脊肉饼。我冲她微笑,她却不冲我微笑。我知道我现在已经买不起微笑,只能买回忆了。
当我的室友们问我为什么几乎每天都吃里脊肉饼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把它推荐给我来自天南地北的室友们,可是他们吃过以后觉得味道一般甚至不喜欢吃,他们对我痴迷于里脊肉饼感到困惑不已。
我昨天在买里脊肉饼的时候,问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对我的行为感到困惑不已,不愿向我透露。我拿上我的里脊肉饼,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泪水渐渐模糊我的眼睛,我想起来刚才忘了给那个女人微笑,于是我赶紧跑回去,泪流满面地冲她微笑了一下,她低头忙活着没有抬头,我在小车旁站了一会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