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寒露那一天,奶奶送给我一个点缀着小粉花的白色胸罩。
我记得,当我的手指触碰到那一层软而薄的棉绒布料时,一种激流般的振奋与幸福忽然紧紧地攥住我。胸罩似乎是一个入口,灰蓝色的幽深的,大人世界的入口。入口处还有一只对我情有独钟的小怪兽,反复敲响着故事即将发生的甜蜜预示音。
我抬头看向奶奶,奶奶已经很老了,脸颊两边是被岁月啃掉的苹果肌,如今苹果只剩下两个核,真像她脊背两侧的肋骨,总是不安地耸立着。我记得奶奶哭泣过的样子,仍然带着亮光的眼睛一旦遇到潮水,大雨便会从这两肋中淌下,形成两道灰白色的细流。
奶奶太瘦了。
我从床上跳下来,捧着小小的胸罩,像捧着一束鲜花,当我旋转起来的时候,手里攥着的胸罩随着我的奇奇怪怪的兴奋地吆喝,也旋转起来,好像一把坚韧的软剑。能劈开世界上一切的未知。
奶奶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睛,似乎在瞟着我,嘴角弯弯的。一副岁月无法撼动的样子。
奶奶头发灰白,但七十多岁了还精神矍铄,枯树一般的身体里,眼神却总是亮亮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她总是操着一口方言,河南方言里存续着一种泥土般的朴实,同时也带着温柔,有点像暖暖的白粥。
我们家住在空间的疤痕中,那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全家窝在三十七楼一座小小的房子里,奶奶像一只勤奋的蚂蚁,总是不知疲倦地为全家人的吃喝冷暖日日忙碌。
高中时,我是寄宿生,如果你跟随着我,走进每周六下午五点的家,打开门就能看到,和黄昏信手点燃的夕照一同出现的,枯树上绚烂的花朵。那是奶奶脸上的褶皱,褶皱堆叠在一起,在一片暖黄色的光影里,竟有一种少女般的甜蜜。生命在此刻,似乎有了实证和定格,那是一种幸福到指尖震颤的感动。
我知道奶奶会很想我。
她会拉着我咕哝着:“书包怎么这么重。”“怎么穿得这么薄?”“在学校有没有饿到自己?”“上个星期,那个你说的总是欺负你的同桌给老师说了没?”“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个鸡蛋饼?”
“......”
其实这些问题大多数都是不用回答的,我比奶奶更一清二楚,奶奶对我衣食的关注强烈到让人头痛的地步,似乎每次出去都像打仗,而衣食就是我的兵器。
奶奶和我没有话题,我意识到的时候,也是突然发现围绕我们转圜的词组,总是衣食。似乎说这些话是想和我亲热的一种含蓄的方式。
奶奶没上过学,我上过学,奶奶不知道我这周学的《琵琶行》里,白居易和琴女的故事;也不知道我被导数折磨地死去活来的困扰;更不知道我其实好喜欢那个总是欺负我的男孩子......青春里酸涩朦胧的心事,时有时无的困扰,奶奶像站在金鱼缸外的主人,再怎么窥视,也永远很难感知。
我这条金鱼,还是敏锐地感受到奶奶对于金鱼缸里世界的热切好奇,但是奶奶比不上我的好朋友跟我的共情体验。奶奶还是奶奶,我们之间半个多世纪的鸿沟,还是适合讨论天气衣食这样易共情的话题比较好。
所以每次我总是敷衍着撂下几句感受,然后安静沉默地呆在她身边一会儿,最后窝进我自己的小屋子。
这周回学校前,我发现奶奶烧了三炷香,为我的考试祈福。
奶奶给我的胸罩很柔软,躺在床上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硬硬地小山头,似乎被温柔的山风拥抱着,在午夜宁谧静穆的大海中,奶奶睡在我旁边,嘴角细小的唾液泡沫鼓起又破碎,我想起这是曾经让我骑在肩头的人。
我感觉自己像是奶奶生命的支流。
当我翻过身,很快便感受到自己对这样的感受的抵触,窗外是睡着了的灯火,它们如一匹无拘束的马,可以带着我虚妄的幻想跑很远很远,我幻想自己变成河水,疯疯癫癫地自由奔流,带着河岸的残骸,但最终抵达大海,最终抵达到一个河岸终究无法触足的地方。
我不要一辈子围绕着他人衣食的需求,却对自己的需要蔑视苛求,我想着奶奶的温柔,却感受到心酸和激奋,我宁愿她是暴戾的,也不要如此柔软,将自己晚年的期待都寄托到儿孙身上,好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像一朵卑微的行将飘零的杨树花。而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怀着骄傲的幻想,我将睡倒在堂吉诃德的梦里。
我最后见奶奶,是在二十四岁的寒露那天。
从日报社赶到医院的时候,那种要从心底决堤的恐惧让我几乎失去了听觉。
是阴天,世界的乌云都跑到我老家的天空上,二楼脑心血管疾病202号病房,我一打开病房门,就看到枯树上灰白色的花朵。
奶奶朝着我笑。
病房里拉着窗帘,闷却冷,房间几乎成了灰蓝色,奶奶也穿着灰蓝色条纹的病号服。
奶奶说:“刚输完液,小病,一会儿得去吃饭哩!你吃过饭了吗?”
我一时没有说话,喉咙像被堵住了,声音跑出来,一定会被她发现很奇怪。
我说:“嗯嗯。”
奶奶问我过得好不好,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瞳仁几乎缩小了一圈,坐在她旁边,我下意识躲开她的眼神,总觉得自己的浓妆和美瞳会刺伤她,会攫取她生命的养分。
我说:“好,最近又加薪了,真好。”
奶奶说:“不用太挂念我们,记得要和同事打好关系,公司的饭好不好吃啊......”
她似乎适应了我的沉默,不等我回答,又弹弹我的裤子,呼着气:“怎么穿得这么薄啊......”
我赶紧说:“出来有点急,等到回去我就穿上个大棉裤!”
奶奶拉着我的手,也不看我,呆呆的,忽然沉默了,整个人像被定住一样。
她说:“你现在就像唐僧取经,取到经书了,真好。”
她说:“以后不会再和你妈一样,成天打麻将,也不会成天和你爸一样,下煤矿,以后就是要一直这样,一直.......这么好。”
我在心里疯狂摇头,我以为长大后的世界是狂暴的质变,没想到只是如同位移似的量变,生活如同更大的矛盾吞噬着更小的矛盾,我仍然陷在问题的迷宫里,小小粉粉的胸罩,并不能对抗世界磅礴的未知。
我对她说:“是啊,我现在总是很快乐的!”
奶奶坚持要送我回去,距离被我们拉锯到医院门口的台阶。
雨已经很大了,我扶着她一步步下台阶,感受宁静沉默的温柔,在空间的海洋里流动,我感觉我的四肢在流泪,和她在一起实在是太安全太幸福了,仿佛溯洄到羊水之中。
奶奶在医院前的台阶上定住,我继续往前走,我们就这样告别。
我让她回去,撑着伞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雨帘中的奶奶,模糊得如同一部严重失焦的黑白电影,电影似乎已经进入播放的尾声,在刀割般的风中,奶奶伶仃的身躯变成一个乖乖的剪影,头发刺眼如雪白的冰霜,身体中有力量的似乎只剩努力抓住土地的双脚。
我的目光疲惫而惊惧,一瞬间,死亡的恐惧如此真切得令人窒息。我知道自己要失去她了。我的伞颤抖地歪歪斜斜,脸上的浓妆被雨水啃掉了,就像奶奶脸上被岁月啃掉的血肉。
在天地的恸哭中,我流下了精致利己主义者的眼泪。
寒露这个时节,我总要去见两个故人,一个是奶奶,一个是十几岁的自己。
我已经是岁月的老人了,我的生命之火越燃烧越小了,但每次秋天和回忆一起扑来的时候,我总能在记忆的沟垄中,找到那只奶奶送我的白色胸罩,胸部这个成人世界的入口,仍未被打开,被温柔地保护着的涌流,一次次涌入我记忆的沙岸。
然后我会看见她,每次看见她,我总会被悔意烫伤。我总想,要是当年,让她少一点伶仃就好了。
每个寒露的夜,如同礼物,梦里奶奶和月亮,还没有瘦得形销骨立,在静穆汹涌的海里,我和我的胸罩和温柔的她,一起翻翻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