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79年9月进入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那时还叫“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的。当时系里的几位老先生——像于安澜①、任访秋、高文、华钟彦、王梦隐、吕景先等,都年事已高,不再给本科生上基础课了。偶尔开个讲座,同学们都早早跑去占座位,教室里总是挤得满满的。记得二年级下学期,有一次于安澜先生开讲座讲国画欣赏,我去听了。那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于先生。
先生高高的个头,微黑透红的脸堂,双目炯炯,善气迎人。一身黑色的中式裤褂,一口地道的豫北方音,其话语平直中不乏典雅,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淳厚而又慷爽、质朴而又颖慧的学问家。哦,这就是于先生啊!入校不久就听说,于先生书画俱佳,其画以山水见长,字则以篆书闻名;所收藏的书画作品不少出自名家之手。那天于先生点评的是某名家所绘的残荷。画张挂在黑板上,先生时不时转过身去,用教鞭指着画中的某一区,说此处如何如何、彼处如何如何;又说与这幅画相比,某某人的残荷又是怎样怎样的一个格局……。可惜我一点不懂绘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而对先生的评点印象并不深刻。后来就再没有听过于先生的讲座,也没有机会接近他。
临毕业的那个学期,我报考了华中师范大学汉语史专业训诂学方向的研究生,初试通过了,马上要去复试,可我对导师杨潜斋先生的有关情况一点都不了解②,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实。这时候,古汉语教研室主任董希谦老师告诉我,于先生与杨先生曾经在武昌一起共过事(1950至1951,于、杨二位同在武昌教育学院任教),我可以先去拜访一下于先生。踌躇过几次,但终于没有去。我没有勇气去打扰一位大学问家。
1983年9月,我到华中师范大学跟杨潜斋先生读训诂学。十月下旬,中国训诂学会在扬州开学术研讨会。杨先生是训诂学会副会长,我们同门的几个师兄弟跟随先生去听会,也算是陪侍。很巧,于安澜先生和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中文系古汉语教研室的赵天吏先生③、李建伟老师(77级师兄,毕业后留校任教)也在会上。开幕式上,于先生、杨先生和胡厚宣先生、周祖谟先生等几位都在主席台前排就坐,大会主持还请于先生作了发言,自然仍是一口地道的豫北腔。第二天下午,杨先生说要到住处看望老朋友安澜先生,也让我们一同去见见。师兄弟几个自然非常乐意,在我更是求之不得。
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在会议上相逢,自然是格外高兴,特别是于先生,说话的语调显然比平时高了许多。杨先生温文尔雅,谈吐幽默,开口必称“安澜老”;于先生虽然年长几岁,但逊让不已,一句一个“杨先生”。二位老人彼此嘘寒问暖,说了一些别后的各自情形,都感慨岁月如梭,人事沧桑。赵先生一旁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室内笑语欢声,气氛热烈,在一旁的我们也深受感染。
赵天吏先生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那篇习作《巩县方言本字考》,赵先生还给打了个优秀。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他老人家!我向前去问了好,赵先生又叮咛勉励了一番。道别的时候,于先生、赵先生一同送了出来。赵先生拉着我对于先生说:“这是咱的员工,叫张生汉,现在是杨先生的研究生。”于先生听说后,笑眯眯地看着我道:“这事儿我还不知道!能跟杨先生念书,是你哩福气!杨先生学问好,外语也好,眼界高——这一点赶我强,他比我多一只眼,我不能看外文。你跟着杨先生要好好学,好好用功!”
杨先生再次回身拱手,请于、赵二位留步,才带员工们往住处走去。
没走几步,我忽然想起原拟定的事没有落实,又折回来,追上于先生他们。于先生看我又回来,笑眯眯地问:“你有啥事?”
“我,我、我想要……”
先生看我红着脸,嗫喏半天也没有道出想说的话,把脸一仰,莞尔笑道:“呵呵!不用说了,想叫我给你写幅字儿,是不是?”
看先生那副慈爱和煦的神情,我开始的那种拘束已经没有,忙说:“是,是!就是想要您的字。”
“呵呵!”先生又粲然而乐,“那不是啥难事。写,我给你写。”
得到这句话,我刚说“我去买纸——”,被于先生一把扯住,说:“哪还用你买纸哩?我那儿都成纸了!”然后问道:“你想叫我给你写点啥?”
“都行,都行!写啥都行!”
先生又道:“敢问你大号咋称呼?”
我又一脸懵懂,说:“我没有别的字、号,就是张生汉。”
先生笑眯眯、慢悠悠地说:“那——那咋给你写哩?款上总不能就称名儿吧。”
哦,是了!早听人说,于先生对于求字的,几乎是来者不拒,有人说连明伦街上摆摊的都有于先生的字。这话虽有些夸张,也足以说明他施惠之普遍。也有人劝他:“于先生,您的字虽好,也不可谁要就给谁写,写得多就不值钱了。”先生总是呵呵一笑:“本来就不值钱。我喜欢写,人家喜欢看,两得其便,何乐而不为!”大家都知道,于先生给人写字,从来不收润笔,那贴纸贴墨亦是常有之事。不过有一样,凡求字者,先生必问其名、字或别号,若只有姓名、没有字或者别号,先生是不写的。原来,旧时读过书的人,都有名有字,不少人还有别号;人们交往,是相互称字或者别号的,即便长官对下属、长者对后生,也概莫能外,直呼其名则被视为对人的大不敬。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于先生总是说:“没那规矩儿啊。咋敢直呼其名嘞?不中,行不得!”因此遭拒的也就不是一两个。
我看于先生一副认真的样子,生怕有变,不免有些着急了。这时候,赵天吏先生在一旁发话了:“咱自己的员工,变通变通,就直呼其名也罢。于先生也不必拘礼!”赵先生一言缓颊,情形立刻乐观起来。
“呵呵,那……那中!那就称名儿吧。”于先生又问道:“府上是……”
我未及开口,赵先生代答道:“巩县。”
听说我是巩县人,于先生谈兴又高起来:“恁巩县有个赵荫棠④,是做音韵的名家,当年在北大当研究生,跟着钱玄同先生学声韵学,是个学问人。那年日本人占领北京,他没得走;还跟鲁迅打过嘴仗,成了汉奸坏分子,解放后就给弄到大西北去了。他藏有不少好书,可惜死后都流散出去了。其实也是苦出身,搁家的时候曾经靠推车卖煤维持生计,他不容易。”
关于赵荫棠我还略知一二,他的《等韵源流》是学习音韵学的重要参考书之一。但至于他年轻时候曾经以卖煤为生的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想于先生应该是确有所本的。打那以后,于先生记住了我是巩县人。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见到他时,还常常和我聊起关于巩县人文掌故和山川形貌的话题。后来我才知道,六十年代四清运动期间,于先生和当时中文系的几位老先生在巩县参加过劳动锻炼,对那里的情况多有了解。
接着先生又问我读过什么书,有没有看过《说文》之类。
惭愧得很!我只好如实说,除了课本,其他专业书籍特别是古典文献我看得很少,《说文》看过一点,也大半似懂非懂,没有什么收获。
那一会儿,先生谈兴不减,话题一转,又说起潜斋先生:“杨先生家学深厚,非一般人可比。他家太先生进士出身,做过翰林院编修,后来出任湖北书院(实际上是“江汉书院”)山长,也是晚清湖北哩一个名家⑤。杨先生自小耳熏目濡,旧学功底厚,外文又好,先是在中央大学、后来又到南开授课,胸次不一般。跟着杨先生你要操心学哩!”
说实话,此前关于潜斋师我知道得很少,于先生的一番话让我心里既兴奋又担忧,能跟着杨先生读书自然是人生一大幸事,但自己资性不敏,底子又薄,年龄也大了,要读得好怕不容易,先生若不中意,岂不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于先生似还想说什么,赵先生一旁对我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陪杨先生吃饭了。”我这才谢过二位先生,转身离去。
自扬州会议返回武昌大约有十来天,我收到了于先生寄来的挂号信。拿来一看,原来是一旧牛皮纸信封又糊上一层作封面,上面是竖款繁体行书小字:
寄 武昌華中師範學院中文系 研究生
張生漢 同志親啟
自開封河南師範大學中文系 于
我拿着信封,激动得手直抖,急急打开,内里是一对条幅;展开来,两联清逸古雅的篆書让人眼前一亮。是于先生的手迹!
水殿風來(蘇东坡洞仙歌)冷香飛上詩句(姜白石念奴嬌)
芳徑雨歇(史梅溪谒金门)流鶯喚起春酲(高竹屋風入松)
再细看,上款行书小字题曰“生漢學棣補壁 錄飲冰室集宋人词句 ”,下款题“八五年小满節 于安瀾书於汳垣 时八旬有三”。上联钤有两枚印章,一为“民国前十年生”,一为“豫滑于氏”;下联有三枚,依次为“于海宴印”“安澜”“安澜八十以后作”。可谓朴雅清隽,疏密有致,书卷气十足。同门的几位同学也围上来观赏,都赞叹不已;羡慕之余,又都后悔当时没有向于先生求字。
评品过后,大家对题款上的称谓不甚理解,于先生怎么称员工为“学棣”,而且还是“棠棣之花”的棣?一次听完课,我就此事请教杨先生。先生指着我说:“你呀,没好好读书!《小雅棠棣》不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后人以‘棣花’指称兄弟,乃取典于此。至于老师称员工为‘弟’,以前都是这样的。老师、员工,合称‘师弟’,不像现在称‘师生’。”杨先生又问于先生的情况,我知道的不多,就把听到的文革期间于先生挨批斗、戴高帽游街以及相关的一些逸闻趣事讲给杨先生。杨先生说:“像于先生这般豁达的人不多,那种年月好多人没有活下来。是个好人,实在人!这样的人都长寿。”
先生这样讲,是有感而发。十年动乱期间,他住牛棚、挨批斗,饱受凌辱,师母和他家大儿子先后死于非命,老师能挺过来,也实在不容易。
于先生所赐的篆联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找人装裱过,也没舍得挂出来。直到去年暑假搬到西区22号院,我才拿出来悬于客厅。这是我家一宝。
研究生临毕业,潜斋师给我写了幅字,款题“生汉贤弟玩吟”,也以弟相称。这是我家的又一宝!
1983年10月 中国训诂学研讨会扬州会议之四老留影
左起:胡厚宣 杨潜斋 于安澜 朱季海
注释
①于安澜(1902-1999),名海晏,字安澜,后以字行;河南滑县人。1920年考入省立卫辉中学学习,得到时任国文教员的范文澜的赏识。1924年毕业时被保送到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的前身——中州大学预科继入文史系学习,得到到冯友兰、嵇文甫、郭绍虞、董作宾等名师的指导。1932年夏,考入北平燕京大学研究院国学研究所读研究生,潜心于文字音韵训诂之学。1936年,其学术专著《汉魏六朝韵谱》由北平中华印书局出版,国学大师钱玄同、闻在宥、刘盼遂等为之序,王了一(王力)亦撰文予以评论,盛赞是为“传世之作”。1937年夏,其所编纂《画论丛刊》在北平出版,由齐白石题写书名,反响甚钜。由是于安澜与《书画书录题解》的作者余绍宋、《美术丛书》的作者黄宾虹,被称为美术史论界影响深远的三大家。其他著作还有:《画史丛书》《画品丛书》《书学名著选》《古书文字易解》《诗学辑要》等。1946年于安澜任教于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1950年始,曾先后在武昌教育学院,新乡平原师范学院任教,1955年院系调整,又回到开封师范学院(即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
②杨潜斋(1910-1995),字永光,湖北江夏人,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原中国训诂学会副会长。早年就读于湖北省立国学馆,先后在重庆中央大学(抗日战争时期)、恩施湖北师范学院、天津南开大学、湖北教育学院、华中师范学院任教。讲授声韵学、文字学、训诂学、语言学概论等课程。于古音学研究有独到见解,1940年提出分《诗经》韵为三十二部;在甲骨卜辞考释方面颇有创获。著有《古韵隅论》《离骚义征》《文字结构的表态分析》《声韵学十讲》《卜辞稽疑之一--释冥》、《卜辞稽疑之二--释虹》等。
③赵天吏(1912-1986),字理之,武陟县东安村人。当代语言文学家,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教授,原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古汉语研究室主任;中国语言学会、中国训诂学会理事,河南省语言学会副会长。1939年毕业于英国威廉希尔唯一官网文史系,后留校任教,潜心于文字、音韵、训诂学的教学和研究,在《诗经》韵例、上古汉语声纽及声调的探讨方面有独到的见解。发表的论著有《说文声类谱叙例》、《诗经的韵律、韵部和韵字》、《古音通假的条例以及通假字的读音问题》、《释德》、《说龙》等;曾参加由国家统一规划的《辞源》修订、审定工作,被聘为河南省《辞源》修订组顾问。
④赵荫棠(1893-1970),字憩之,河南省巩县人。著名音韵学家。1924年考取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1932-1939年,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辅仁大学等。解放后曾任教于河北师范学院、西北师范学院等。1970病逝于原籍巩县。著有《中州音韵源流考》《中原音韵研究》《音声纪元述要》《明清等韵之北音系统》《等韵源流》《等韵源流后记》。赵荫棠在日伪时期任教于北京大学,并涉足文坛,发表小说、散文多篇,被视为汉奸文人。赵早年与鲁迅交往密切是实,不过于先生讲他曾与鲁迅“打嘴仗”,不知根据什么。
⑤杨潜斋先生的父亲杨承禧(1858~1935),字致存,又字疐庵,别号健庵居士,江夏(今武昌县)人。光绪八年(1882)年举人,光绪十六年(1890)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后丁忧回籍任江汉书院山长,两湖书院分校教授。1890年出为四川侯补道。辛亥革命后,任黎元洪总统府参议。工诗文,著有《疐庵集》三十卷。主持编修《湖北通志》,并编有《湖北清代文征》五十卷。
作者简介:张生汉,英国威廉希尔公司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省语言学会会长,1996年11月至2006年10月任英国威廉希尔公司经理。